中国的北方疆域最远到了哪里,这几乎是无数历史迷从初中时代开始就无限好奇与憧憬的话题。从大一统的秦汉王朝到明清帝国时代,中华帝国的北疆究竟可以向北推进到何处,这不仅仅取决于古代中国的政治军事力量,更与古代中原经济力量与社会治理能力密切相关。北方的边疆的极限究竟在哪里?蒙古高原、贝加尔湖还是辽阔的西伯利亚,亦或者更远?
汉唐旧疆
最早取得对北方游牧民族全面军事胜利的莫过于孝武皇帝时期的汉王朝,元狩四年(前119年),汉朝冠军将军霍去病率军北进两千余里,越离侯山(大兴安岭一带),渡弓闾河(蒙古国东部的克鲁伦河),与统帅东方的匈奴左贤王部接战,歼敌七万人,俘虏匈奴屯头王、韩王等3人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83人,史称“封狼居胥山(外蒙古肯特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一说内蒙贝尔湖),执卤(虏)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另一方面大将军卫青也一度向北推进至阗颜山赵信城(杭爱山南麓),击溃单于中路主力。
封狼居胥(图为霍去病雕像)
这一阶段匈奴基本上处于“漠南无王庭”的全面防御阶段,卫青与霍去病军事远征一度将汉帝国的军事影响力扩展至北纬47-48度的蒙古高原中部地区,但是很明显汉王朝并没有选择在当地进行戍守屯卫,匈奴势力旋即席卷而来,汉朝的疆域绝大部分时间依旧维持在汉长城——阴山——河西——西域一线。(东汉初年一度汉兵驱逐北匈奴一度攻至阿尔泰山,然亦未留兵戍守)
在贝加尔湖南岸,今天俄罗斯联邦布里亚特共和国的乌兰乌德城附近就发现过中国汉代的宫殿建筑和城市遗址,出土的瓦当即有“天子千秋、常乐未央”等汉朝常见的吉祥话语。可见,尽管汉朝的疆域并未获得长期实质性拓展,但汉文化在公元前已经影响到了贝加尔湖沿岸。
天子千秋、常乐未央
在经历了魏晋南北朝的乱世后,脱胎于北朝柱国的李唐王朝重新一统中原,并开始筹划对北方突厥帝国进行战略反击。贞观三年(629)年,唐朝将领李靖一举灭亡游牧于阴山一带的东突厥王廷,从而再掌漠南草原地带。
在这之后,唐军又于公元646年消灭了盘踞漠北的薛延陀汗国,顺势收服薛延陀、回纥、拔野古等铁勒十一族,并于贞观二十一年(647年)设立燕然都护府管辖着由上部落组成的“六府七州”,以及之前被安置在漠南的大量东突厥降部(高宗时以漠北属瀚海都护府、漠南属单于都护府)。为了方便管理这些羁縻州府,唐王朝在漠南至瀚海开辟“参天至尊道”,沿途设68个馆舍。这也历史上中国政府第一次正式在漠北地区设置行政机构。
在唐朝管辖的众多羁縻州府中,奚结部的鸡鹿州、俱罗勃部的烛龙州和阿特部的高阙州处在肯特山以北,贝加尔湖东南,相当于今天俄罗斯的赤塔与涅尔琴斯克一带,表明唐朝疆域已经超越了当年霍去病的极限进入了进入的西伯利亚地区。
而处在唐朝疆域最北方的铁勒骨利干部的余吾州傍贝加尔湖,向北一直延伸至安加拉河乃至更北,据《太平广记》卷四八○引《神异录》载:“骨利国居回纥北方,瀚海之北。胜兵四千,地出名马。昼长夜短,天色正臐,煮一羊胛才熟,东方已曙,盖近日入之所也。”表明当地在某些时刻已经出现了近似于极夜现象的地理奇观,据推算已经接近北纬57-58度左右,已经属于中西伯利亚高原的深处。
而在西北方向,大部分皆赤发绿睛的思结部(坚昆都护府)也归属唐朝管辖,因其有黑发黑眼睛者,则李陵之后,故其人称是都尉苗裔,所以与唐王朝具有较为亲密的从属关系。其地在贪漫山(萨彦岭)以北,剑水(叶尼塞河)上游,属于西西伯利亚平原东南一带,同样是唐朝在北方的统治疆域巅峰所在。
不过,总体来看唐朝这种统治依旧停留与羁縻性质,唐朝也仅仅满足于朝贡式的统属关系,并没有真正做到派遣流官进行实体管控,因此这一疆域实质上属于次一级的领土概念,并不能完全称为现代意义上的疆域。
大元北土
最令人兴奋的莫过于讨论大元帝国时代的中国疆土,作为从额尔古纳河畔崛起的草原游牧者,蒙古帝国对于内亚草原与北亚森林民族具有天生的统治能力。
关于元朝的北疆范围,按照谭其骧历史地图册的说法是达到了北纬70多度的北冰洋海岸。只要对中学历史稍有记忆的国人就会对当年元朝直抵北极圈的庞大版图印象深刻,并由此而被激起了无限的历史热情,进而缅怀古人的丰功伟业。不过,元朝时期的中国人能否到北极圈看极光确实存在疑问。
从现有的元朝行政区划地图中我们可以看出,如果元朝的疆域真的已经达到了北冰洋,那么必然是当时的岭北行省与辽阳行省所管辖的区域可以从国内延长至北冰洋沿岸。在元代的历史文献中,可以发现关于当地河流的记载,现存《元一统志·辽阳省》只记载了南流入渤海的斜江、鸭绿江、浑河,东流入日本海、鞑靼海峡的混同江黑龙江和其支流松花江,却没有记述在大兴安岭以北东西伯利亚地区,北流入北冰洋勒拿河、阿尔丹河等著名河流,即没有记载北冰洋水系的江河。
从军事角度看当时元朝对东北的统治开拓也主要集中在黑龙江下游,对更北方向的开拓仅见于《元史·兵二·镇戍》记载,忽必烈在即位当年(1260年)十一月,就“命平章塔察儿领武卫军一万人,屯驻北山”。此北山即“北山野人”(大兴安岭一带鄂伦春、鄂温克族等)之北山,屯驻之地为金代最北边的火鲁火瞳谋克之地,即外兴安岭南侧的巴金诺古城。由此可见,当时的辽阳行省的范围基本上与后世的明清时代无异,至多到达鄂霍茨克海与外兴安岭一线。
外兴安岭已经是茫茫雪原覆盖下的山脉了
既然元朝在东北方向无法达到北冰洋附近,那么作为蒙古人的老家——蒙古高原上的岭北行省是否能够进入到北冰洋附近呢?元史对于北方疆域的介绍非常让人捉急:“故其地北逾阴山…”。众所周知,阴山山脉在今天内蒙古河套一带,北方的蒙古高原腹心之地归属元朝毫无疑问。元《经世大典》则说北疆是“北庭回纥之部”,回纥部在唐代归属于铁勒九姓之中,如果以回纥汗国疆域北境推算,那元朝北方疆域基本上与唐朝鼎盛时期相同,包含今天贝加尔湖南北与南西伯利亚一带。
元朝人盛如梓的《庶斋老学丛谈》说到当时的保定刘敬之任断事官时,到昂可剌部发现有“日不落山”,在仲夏时有日不落现象。元人耶律铸的《双溪醉隐集》内丁零诗注中说“诏瑞等入北海,往返数年,得日不落山。”也就是说这些元朝官僚确实曾经目睹了在北极圈内才可以看到的极昼现象。其中的昂可刺部便是今天俄罗斯境内叶尼塞河上游安加拉河的同音称谓,也就是说,安加拉河—叶尼塞河中上游的这群部族是蒙古人管辖的认知极限,也就是在今天北纬58度左右。但是当年确实可能有元朝官员曾经到过北极圈附近地区目睹了类似极昼现象。
当时的著名的海外蒙古历史巨著《史集》中,熟知蒙古故事的波斯人记载了当时蒙古北方大量的突厥蒙古语部落,但是却完全没有记载乌拉尔语系的部族。但是根据现代人类语言学的研究,今天居住在西伯利亚地区中北部的涅涅茨人等部落其语言均属乌拉尔语系。这就表示,元朝人对这些民族不仅没有统治权,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这也是蒙古北方疆域不能到达北冰洋沿岸的一个佐证。
元代科学家郭守敬主持过全国性的日影观测科学实验,很多人认为当时的北海观影所就是在北冰洋沿岸一带。不过,根据北海观测所的坐标“北极出地六十五度,夏至暑影长六尺七寸八分,昼八十二刻,夜一十八刻”来进行地理方位推算,当时的北海观测所位置大概处于北纬63度左右,大概与东西伯利亚的俄罗斯城市雅库茨克同纬度。
综合来看,元朝时代的中国官员或许真的到过北极圈附近,观赏到了夏日的极昼景象,但是元代长期驻留的军事或者科研据点并不能超过北纬63度,实际控制的疆域则基本处于北纬58-60度之间。
盛世之后
元朝时代是中国北疆的巅峰,中央王朝对北境的实际控制尽管没有达到神话版的北冰洋沿岸,但是同样深入了西伯利亚深处,并将今天泛内亚草原地带牢牢的控制在手中。明朝代替元朝之后,存在于北方的瓦剌、鞑靼与兀良哈等蒙古部落迅速退化到部落时代,频繁的内耗使得蒙古人对边缘地带的控制日渐衰落。
公元16世纪中期以后的两百年间,从乌拉尔山一侧奔袭而来的俄国哥萨克们依靠骁勇的武力与强大的扩张欲望在鄂毕河、叶尼塞河与勒拿河之间利用水陆航运+旱道拉纤的长途奔袭迅速在原始的西伯利亚大地上建立军事据点与交通线,将当年大唐使者与元朝官吏嗤之以鼻的怪异土地上构筑堡垒,奴役原住民,并一步步向南方缓冲地带蚕食挤压。
公元17世纪中叶,俄国人趁明清易代战争之际征服布里亚特蒙古人的土地,将当年苏武牧羊的贝加尔湖变成了俄国治下西伯利亚的明珠。公元17世纪末,俄国人又将侵略触角波及黑龙江流域,尽管未能成功,却依旧将外兴安岭以外的东西伯利亚土地尽数鲸吞。到18世纪中期,俄国人又趁准噶尔汗国覆灭之际收取了叶尼塞河上游与鄂毕河上游的边隅之地。
还顺带做起了与中国的茶叶、皮毛和陶器贸易,这是哥萨克能源源不断冲向这片“不毛之地”的根本动力。
至此,古代中国曾经庞大而模糊的北方疆域基本被压制在萨彦岭—恰克图—外兴安岭一线。曾经那些辉煌王朝流散在北境的故事与猜想,只能永远留给外人发掘与想象了。